多元主义在欧洲失败了吗？

多元主义在欧洲是不是正在失败？从英国脱欧到现在，欧盟面临的愈演愈烈的民粹主义挑战来看，多元主义在欧洲遇到了极大的困境。不断涌入的难民和移民冲击着欧洲近代二三百年来形成的主权国家的堤坝，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之下建立起来的世俗国家受到了多元文化的冲击，欧洲伴随着欧盟扩张而不断扩张的时候，文化意义上的欧洲出现了相反的发展趋势，那就是寻根，寻找和强调欧洲的文化之根。从“二战”结束之后，欧洲盛行一时的多元主义进入了一个拐点，文化、宗教、族群的边界越来越“强硬”，身份政治意外归来。国家不仅是政治治理的单位，也是文化身份认同的纽带，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没有消弭多元主义的隔阂。

最近两三年时间里，与英国脱欧并行的是，东欧国家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强调，欧洲的发展遇到了身份认同的挑战，不仅欧盟扩张已经受到了其文化边界的限制，而且欧洲国家内部也遇到了本土文化的挑战。法国的国民阵线、德国的选择党等等，几乎每个国家都有代表本土声音的政党，这种政治思潮反弹背后的根本动力在于多元文化主义面临着尖锐的挑战，那就是国家的制度和权力框架难以整合与容纳多元文化。其实，我们稍微回顾一下冷战后的历史就能发现，对多元主义发出警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难民打开大门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在2010年发表演讲的时候就说，德国构建多元文化社会，让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一起生活的努力已经彻底失败了。英国前首相卡梅伦、法国前总统萨科齐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多元主义与“大熔炉”并不一样，多元主义假定不同的民族、种族、宗教和文化可以多样性共存与发展，也就是说，多元既是现实，也是目标，这与美国早期实行的“大熔炉”政策是不一样的，“大熔炉”还是要把不断涌入的移民锻造为美国人。

多元主义的基础是共同的文化认同，其实在欧洲历史上，共同的基督教背景并没有保证多元共存，教派之间的冲突不亚于宗教之间的冲突，在宗教改革的时代，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的战争非常惨烈，“三十年战争”之后，不同的教派之间才不得不接受了共存，宗教引发的战争逐渐减少，教派之间的矛盾不再是引发战争的主要原因。宗教战争的结束以及政教分离原则的确立让欧洲建立起来了世俗国家的制度，工业化与城市化为欧洲发展注入了动力，阶级或者阶层变成了政治分析的主要的单位，以财富的多寡而不是文化与宗教来衡量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由此，多元主义获得了共同的基础和纽带。

“二战”结束之后，大规模的移民，尤其是曾经殖民地国家向宗主国的移民，改变了欧洲国家，尤其是欧洲大城市的族群构成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比如说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德国科隆、法兰克福，英国伦敦、曼彻斯特，法国巴黎等欧洲大城市人口中穆斯林的比例已经超过了10%。曾经有一篇研究社会群体对主流文化影响的论文，其中的结论非常令人震惊：一个社区或者社会中，具有内聚力的群体的人口占比超过10%的话，这个社区的主流文化就会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穆斯林人口占比超过20%，多元主义的前提和假定带来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这个问题，美国著名的政治学家罗伯特·达尔在半个世纪之前也问过，“在一个几乎每个成年人都可参与选举但知识、财富、社会地位、担任政府官职的机会，以及其他资源的分配都不平等的政治系统中，到底谁在进行统治？”欧洲文化和族群结构的变化必然会反映到政治上来，选举也是一种政治动员的方式，而选举政治背后的政策选择也关系到不同的群体的利益分配。

罗伯特·达尔在《谁统治》一书中对纽黑文的“长时段”研究表明，种族身份在这个城市政治演进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随着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变化，意大利(裔)人、爱尔兰(裔)人与德国(裔)人的界线越来越模糊，最终实现“大熔炉”。欧洲的多元主义没有实现政治整合的目标，族群政治在兴起。从长时段来看，可能欧洲政治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欧洲国家不得不将不同宗教、族群纳入到政治的视野之中，毫无疑问，基于共同文化背景建立的欧洲国家的基本架构还不能适应这样的政治现实。你可以说，在19世纪中后期，欧洲强国为什么能够建立庞大的殖民帝国，现在却不能在欧洲本土解决多元文化的现实？这个问题抓住了要害，在殖民帝国时期，多元性是建立在等级性之上，而“二战”之后随着普选权的推广，国家政治越来越需要建立在均质化的公民身份之上。

欧洲面临的问题也就在这里，多元主义怎么能够产生具有共识的公民身份？就像罗伯特·达尔所说的，“种族认同的意识并不是产自政治家；而是由整个社会系统创造的。种族相似性是一个可感知的现实，内含在从早期孩提时代到耄耋老年的种族意识中。”工业化和城市化将人们带入到了一个共同的、透明的空间之中，但是人类在99.9%的时间中是生活在小型共同体之中。这是多元主义面临的坚硬的身份边界。

欧洲兴起的排外主义本身也是对多元主义的反弹，我们还不能说多元主义在欧洲已经失败，但是，至少它已经进入了一个瓶颈期，甚至是萎缩的时期。欧洲人也面临着一个尖锐的问题，欧洲是谁的欧洲，或者说，谁是欧洲人？有人说，欧洲国家的足球队成员已经多元主义了，比如法国国家队。但这并不代表国家政治也必须多元主义。法国既然有一支非洲军团一样的国家足球队，就不得不面对国家政治的多元主义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