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勤员工举报事件背后：谁在侵蚀审计行业公信力？

中国证监会已安排相关证监局对此举报事项开展核查，同时也要求该会计事务所开展内部自查，后续情况会进一步跟进

文| 《财经》记者 王颖 张欣培

编辑 | 陆玲

“德勤员工群发PPT举报违规”登上热搜。2月3日晚，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德勤曝出丑闻，其北京分所审计组的一名员工，将一份55页的PPT文件群发公司邮件，举报其在德勤工作4年间经历的各类违规事件，其中涉及多家上市公司，包括中国外运（601598.SH）、红黄蓝（RYB.N）、博奇环保（2377.HK）、北京乐金系统集成有限公司等。

该员工共列出了10个涉嫌审计违规的事例，声称其中有7个为自己亲身经历，3个为代离职同事举报。从目前曝光出来的内容来看，主要涉及德勤在审计过程中存在“放飞机”、未执行抽凭审计程序、审计人员收受被审计单位礼品、存货减值准备计提不到位、被审计单位股东家庭个人消费入公司账等涉嫌违规行为。

对此，德勤方面向《财经》记者表示，此前已收到举报，并且已对此开展全面调查，未发现任何证据影响审计工作的充分性，因此相关审计工作支持德勤的审计意见。

一位国内大型会计师事务所的离职审计师向《财经》记者介绍，举报中提到的部分问题，在行业中确实存在，部分审计程序流于形式，存在走过场的问题，“有些事务所的遮羞布被扯掉了。”

除了指出审计程序违规，举报人还提及自己所遭遇的职场不公，包括在抽凭工作中遭受到人身攻击、绩效评估被篡改等。

对于举报的初衷，该举报人称：“德勤管理层和德勤声誉与综合风险管理部（RRG）的所作所为已经逾越了审计道德底线，而作为审计从业者中的一员，我有义务将知道的一切真相公之于众 ，作出我认为正确的决定 。”

据悉，这不是举报人第一次举报，从2018年至今，举报人与德勤管理层、RRG进行长达2年、超过30次沟通，要求德勤方面就审计质量举报事件作出恰当处理、就相关事件对于举报人绩效评分的影响重新作出公正评估。

对于上述举报具体细节，德勤方面尚未予以一一回应。有法律界人士提醒，事实真相如何，不能仅凭举报人一面之词就做出判断，德勤方面和相关监管部门，都有责任对举报涉及的重要事实进行负责任的自查和第三方独立调查，并公布调查结果。

举报人称，已将相关举报材料提交给中国证监会、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香港证监会等监管机构，并提出，若10日内德勤仍未作出对等公平处理，将视情况采取后续行动。

中国证监会新闻发言人高莉表示，接到有关举报后已安排相关证监局对此举报事项开展核查，同时也要求该会计事务所开展内部自查，后续情况会进一步跟进。

举报中涉及的几家上市公司，则多表示“不太清楚相关事件”：红黄蓝未回复；博奇环保表示“没有进一步需要披露的信息，也没有联系德勤”；中国外运回复称“已第一时间联系德勤，之后会根据德勤的声明来评估是否做进一步回复”。

截至2月5日股市收盘，红黄蓝股价上涨5.47%，中国外运A股股价下跌2.99%，港股股价上涨2.26%；博奇环保股价下跌5.33%。

《财经》记者根据Choice金融终端统计，目前，德勤为60家A股上市公司提供审计服务，其中绝大部分是沪市主板。与此同时，德勤为326家港股上市公司提供审计服务。

谁在侵蚀审计行业公信力

举报人提到的“放飞机”这一涉嫌违规审计行为，指审计人员在没有实际完成所需工作的情况下，称已执行某些审计程序。

根据举报材料，这一涉嫌违规行为，主要出现在中国外运山东有限公司2016年度的审计工作中。中国外运于2003年在港股上市，2019年登陆上交所上市，是“A+H”两地上市公司。该举报人花了大量篇幅，细数项目现场负责人带头指导如何“放飞机”，前同事也建议应通过适当“放飞机”提高“工作效率”。

举报人称，有一家烟台中外运国际物流有限公司的凭证需要前往烟台执行审计抽凭工作，而现场负责人要求举报人直接把抽凭的样本发送给烟台公司的财务人员，让其填完相关信息之后返还，并叮嘱这件事情只能电话说，不能发邮件留下证据。

前述审计师向《财经》记者介绍，抽凭属于审计中的细节测试，即审计师按照一定的比例和方法抽取记账凭证，再去核对这些记账凭证后附的原始凭证是否相符，“但由于审计项目人手少、时间紧、工作量大，存在少数审计人员在没有核对原始凭证的情况下，就直接在‘相符’一栏打钩。”

举报人还表示，2016年11月底，自中国外运山东现场回到北京后，高级经理称审计项目组反映举报人的工作态度有问题，让举报人承认错误。因高级经理认为举报人认错态度不好，在其中外运项目三周绩效评估打了最低分1分（满分为5分），并在系统中将举报人另一年审项目的评分由原本的3分改为1分。之后在合伙人的调解下，高级经理将项目评分调整为2分。

举报邮件中还提及美股上市公司红黄蓝。举报人的离职前同事发现，红黄蓝项目合伙人收受红黄蓝价值几万元的美容卡，并在第二年的红黄蓝项目上涨审计费，请德勤帮忙掩盖红黄蓝的一些问题，严重违背审计独立性政策。

举报材料还披露，红黄蓝下属北京培训学校的管理费用基本为高管和董事长孩子在海外消费的报销，如：大量管理层出国购物、奥特莱斯消费、创始人儿子在纽约高消费、学习高尔夫等费用。德勤经理及合伙人在前一年的审计中发现了这一问题，但在接下来的上市审计中却将管理费用列为不需要进行细节测试的会计科目，而只是进行简单复核。

“现在SEC正在要求调国内的底稿。”前述审计师表示，这一事件的影响范围恐将扩大。

举报邮件还指出德勤在另一家港股上市公司博奇环保审计工作中的违规行为。据称，博奇项目在山西阳城审计监盘中发现普遍性的存货减值迹象，然而德勤经理不相信这一事实，拒绝计提减值准备，并派人重新监盘，得出被审计单位存货不存在异常的报告。

在前述审计师看来，这次事件可以看做是在中国资本市场发展过程中，会计师事务所的自查自纠，也给资本市场的“守门人”中介机构以必要的警醒。

近期，证监会屡次提及中介机构勤勉尽责问题。高莉指出，2020全年新增中介机构违法立案案件15起，其中涉及审计机构9家，证券公司2家，评估公司1家。从业务种类看，年报审计、资产收购、重大资产重组等环节均有涉案。此外，个别会计所在多个审计项目中屡次涉案，内控管理缺失，中介机构勤勉尽责问题依然突出。

“其实我原本选择这个行业，也是抱着很理想的状态去的，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现实跟理想还是会有一点差别。”她向《财经》记者表示，“对于一个全新的审计项目，审计人员要在两三个礼拜内，熟悉公司的整个内控流程，控制测试做完后还要做细节测试，这个工作量是非常大的。”

“现场审计时间太短了，再加上人员成本方面的考虑，尤其是在年审十分集中的情况下，有些程序可能难以执行到位，就根本没有时间让你在那里琢磨。否则，像管理费用上的舞弊，比如创始人直接把私人消费或者一些与经营无关的消费记进来，通过细节测试是很容易查出来的。”她坦言。

有业内人士指出，一些审计人员屈从于所谓的审计“合理保证”、“成本效益原则”，对审计行业的公信力造成了一定影响。审计行业的领先机构，有责任带头维护行业规则，以更高标准严格自律。

德勤曾因审计违规被处罚

德勤员工的举报引起广泛关注，因其在全球审计行业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资料显示，德勤会计师事务所（ Deloitte Touche Tohmatsu Limited）是世界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德勤于1917年在上海设立办事处，目前在中国共有20多个办事处，德勤也是中国排名最靠前的专业服务机构。

《财经》记者根据Choice金融终端统计，目前，德勤为60家A股上市公司提供审计服务，其中绝大部分是沪市主板，与此同时，德勤还为326家港股上市公司提供审计服务。

德勤曾多次公开表示重视审计质量。此前，德勤中国首席执行官曾顺福在接受采访时曾强调，审计质量是德勤整体业务和品牌的基石。做好审计工作，确保审计质量，才能符合公众和监管的要求并保护股东的利益。

“德勤对待审计业务重质高过重量，致力于让审计行业更健康地发展。德勤对客户的筛选相对比较严格，并能够较好地判断行业以及企业的质地。”曾顺福表示。

但在全球范围内，德勤确实曾因审计违规而被多次处罚。

2020年9月，英国审计监管机构宣布，对德勤处以创纪录的1500万英镑（折合成人民币约为1.3亿）罚款，因其对被惠普收购的软件公司Autonomy的审计工作存在“严重和连续的失误”。

2018年，美国司法部宣布，德勤美国已同意支付1.495亿美元来和解其由于Taylor，Bean &Whitaker（“TBW”，破产前曾是美国第十二大抵押贷款公司）审计失败而遭受的司法部指控。TBW曾参与了一项长期存在的欺诈计划，财务报表未能反映其严重的财务困境。在此期间，德勤曾担任TBW的外部审计师，为TBW出具无保留审计报告。

2020年，在美上市公司跟谁学被做空机构浑水指控存在财务造假，跟谁学的审计机构即为德勤。截至目前，尚无权威机构认定跟谁学确实存在财务造假，但在市场人士看来，这一事件对跟谁学和德勤均造成一定负面影响。

此前，美股上市公司中国高速频道和东南融通均被爆出财务造假，二者的审计机构均为德勤。最终两家公司财务造假被确认，并先后从美股退市。而德勤则在两家公司退市前，辞任上市公司审计机构。

曾有业内人士评价：作为中介机构，为了规避审计风险出了事情就辞职，会令投资者大失所望。

数据显示，2020年德勤先后辞任了数十家上市公司的审计工作。对此，德勤方面的回应多为审计费未协商一致、聘任到期正常轮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