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12 16:37:00 来源:经济观察报
唐代大诗人刘禹锡有一首诗流传甚广,诗名《乌衣巷》。
乌衣巷是东晋时南京秦淮河南岸的高档社区,那时南京称建康,为东晋首都。乌衣巷曾是三国东吴的禁军所在地,因禁军穿黑衣,被称为“乌衣巷”。东晋时北方望族王导、谢安两大门第徙居于此,引来豪门争相置地建宅,一时冠盖簪缨如云涌,子弟也被称为“乌衣郞”,而巨室栉比,衡宇相望,皆富贵之家。据说从乌衣巷跨越秦淮河的雕有铜雀的朱雀桥重楼即为谢安所建。
刘禹锡对这首怀古诗颇为得意,时间之无情、历史之无常都结晶在这四句中了,所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xia)。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用说,唐朝时,这里已是寻常人家了。
能与王谢惺惺相惜如刘禹锡之辈,怎不忆当年?
谢家子弟聚会时
当年谢家子弟聚会时,谢安问道:《诗经》里哪一句最好?
侄子谢玄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但谢安却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最好,有“雅人深致”的内敛。
两人对话,仿佛回到了“不学《诗》,无以言”的春秋时代,那时,连《老子》和《孙子》都被诗化了,在《论语》里,亦颇有诗的气息。
两人说的,各有所出。谢玄所言诗,出自《诗·小雅·采薇》,言士人戌边,无家无屋,非不安居,是因为北方之狄“猃狁”来犯之故,士子们“忧心烈烈,载饥载渴”,随君子战,“一月三捷”,战罢归去,念往日出征时,家乡故道上正“杨柳依依”。如今人已归,可“莫知我哀”,唯“雨雪霏霏”扑面而来,使“我心伤悲”。
有经国之才的谢玄,大战淝水,凯旋而归,却被王室冷遇,因此才有感于《采薇》。谢安当然明白,所以他出口来自《诗·大雅·抑》,想以“抑”劝慰之。
“抑”乃自制,诗曰“抑抑威仪,维德之隅”,是说要低调,要“克己复礼”,才是谦谦君子之德性。“人亦有言,靡哲不愚”,聪明人都有愚处,要看到自己不足。庶人之愚“维疾”,只是带来毛病,而哲人之愚“维戾”,有可能导致罪行。
所以,谢安说,《诗经》里最好的那一句,你要记取:它要你有远虑,趁早拿定主意,还要你说服别人,让人理解你——“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你这样做时,便是“温温恭人,维德之基”。
叔侄两人,谢安位居庙堂,谢玄戎戌边疆,于《诗》各有神往。
居庙堂之高者贵《抑》,戌边疆之远者爱《采薇》。《采薇》有一种家国情怀的诗性美,很适合美的战士,而《抑》含有天下观的雍容,要以德者居之。
人与山川相映发,以美,还以德,这就是《诗经》所显现的美的形式。
美的战士,从世说新语时代走来,经由玄言诗,田园诗,山水诗,走向唐诗的江山——以美德为基础的江山,这是文化中国行进的路线。
玄言诗以西晋嵇康为代表,田园诗以东晋陶渊明为代表,而山水诗则以谢灵运为代表。谢灵运乃谢玄之孙,与陶渊明为同时代人。当陶渊明与王朝诀别,归根去作“老农”时,谢灵运却卷入了刘宋王朝之争,看来,谢玄只是把爵位传给了谢灵运,忘了以《抑》来提醒他。
公元420年,东晋大将刘裕废除东晋恭帝,建立刘宋王朝,东晋灭亡,开启南北朝时代。谢灵运在王朝宫斗中失败了,便向山水倾吐郁闷,人在山水间,不再是自然的感发,而是作刻意的追求,他不是跟着山水去发现美,而是以他的美的理念来经营山水,正如他以格律化的形式来写诗,他也以格律化的眼光来看山水。
他的山水诗是格律化的,后来的山水画,受他影响,也格律化了。他在山水中拾起他在王朝里失落的抱负,不能立法治国,就用格律写诗。他用治国的手段写诗,尤其用来写山水诗,就像给马套上笼头和鞍子一样,他尝试着给诗套上格律,格律好比王制,他不能治国,就治诗。
山水诗之格律
他是怎样用格律来治诗呢?来看看他著名的《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狥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在陶渊明诗里,汉字跟着思想感情走,有节奏,有韵律,形式上大体整齐,但很自由、坦白,仿佛那就是汉字运动的自然属性,就该这么进行。
而谢灵运之诗,汉字首先要满足格律化要求,让思想情感皆皆进入格律,使格律成为思维方式,不光为诗的形式立法,还为情感建立诗性的规则与框架。也亏了这位始作俑者,居然发现汉字像中国人一样经得起敲打,而易于格律化,在王朝,他是失败者,在诗的王国里,他要成为统治者。
汉字进入格律,列成仪仗队,向他行礼,形、音、义都要对仗,对得整整齐齐,如一刀切,这还不够,还有字要雕琢,要雕得玲珑剔透,深邃委婉。
如前两句,“潜虬”对“飞鸿”,“媚”对“响”,“幽姿”对“远音”,不仅雕琢的痕迹很重,而且在句法上也刻意同自然的语感拉开了距离。紧接着,“薄霄”对“栖川”,“愧”对“怍”,“云浮”对“渊沉”,也都一样,词性可以变化了用,句式则不妨倒装,这诗相当复杂了。
他的山水诗,不是回归自然的,《易》云“潜龙勿用”,可他偏要“媚幽姿”,招人嫉妒,“飞鸿”本应远去,可他偏要“响远音”,一鸣惊人。
他想上天去,却不能像云一样浮起来,他想下水里安居,又不能像深渊一样沉下去,他上天也不行,下水也不行,活在世上,唯有惭愧而已。
而“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这两句,是对其当下状况的申明。可不,他刚从朝廷里被撵出来,撵到温州永嘉去当太守,他抱病而去,行于途中。
人是政治动物,政治一失意,生理上就会有反映,“狥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他病了,卧在家中,“衾枕昧节候”,卧久生厌,转而思动,于是,“褰开暂窥临”。倾耳一听,绿水波澜好音;登楼一望,青山迢迢来迎。只是远眺一下,心胸便开了,连天气都变得好起来,“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青春之阳气上升,阴气渐已下沉,啊,春天已来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写到这里,出了神来之笔,没有了写的痕迹,如果是在陶诗里,这不足为奇,可在谢诗里,诗眼已入化矣。“池塘生春草”,连一点刻意描写都没有,那就是存在本身。如果还要说一下,也就只能这么说了,写是写不出来的。谢灵运说,此句从梦里来。
他的诗眼,从远方的山和海收回来,回到当下存在——池塘。
山和海,都是远怀,隐隐远山,茫茫大海,就眼下,对他而言,都可望而不可即,他喜欢自己能把握的存在,而池塘,就在楼下,属于他。
海上生明月,那一定很美,可那美当下还是“无”,而“池塘生春草”就在跟前,那是“有”,可以格律化,但它来得太快了,刚一出现,就在眼前,还来不及捉住它,就跑到梦里来了,好在梦不能格律化,就这样入诗了。
而那句“园柳变鸣禽”,稍稍迟了一步,就被他捉住,由他雕琢了一下,意境虽好,但终非造化,寂寞了一冬天的孤寒柳,忽然听到鸟鸣了!这春之声,唤醒了他心灵深处的“祁祁豳歌”和“萋萋楚吟”,他不仅听到了池塘边上,园柳枝头的鸟鸣,还听到了远山的呼唤,叫他归隐。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索居”时光会变长,“离群”心往哪儿放?我不信只有古人才能如《易》所言“龙德而隐,遁世无闷”,今天让我用归隐来作证。只一池春水荡漾,就让他起了归隐的遐想,更何况还有远山凝碧,这令他更加心往神驰。
山水诗里的命谶
他进山了,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山里定居,不是在方便处定居,而是在险要处定居,这样的居处,看似山寨,哪里像是别墅!
《资治通鉴》说他“好为山泽之游,穷幽极险,从者数百人,伐木开径,百姓惊扰,以为山贼”。这哪里是隐居?反倒像山大王那样搞开发。
在山上结寨,聚族而居,真不愧为将门子,以兵法安居,以格律写诗,确有乃祖遗风,摆出当年“谢与马,共天下”的架势,被人告了。
然而,谢的山水诗里,是否埋伏了造反的潜意识?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心有不甘的诗,还是能看出来的。有人说他写反诗,他也的确死在“反”字上。至少他的山水诗,已不再是那种“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也不是回归自然的诗,他不仅在形式上拧紧了格律的发条,内容上也真的紧张起来了。
让我们再来看看他的冒险精神,是如何在险峰上做秀的:
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
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
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
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
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罇。
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
结念属霄汉,孤景莫与谖。
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
早闻夕飚急,晚见朝日暾。
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
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
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魂。
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
在峰顶上险要处安居,要有不顾一切挑战极限的勇气,驱动他的不是经济利益,而是身临绝顶睥睨天下的审美价值,和占山为王的潜意识。当他在山峰上披云而卧时,是什么感觉?
山顶都是苔,路很滑,人行走都困难,“苔滑谁能步”?要靠藤,然而,“葛弱岂可扪”?藤也靠不住。他在这样的地方,约了美人来。
可美人没来,只有他在山顶上,独自一人在等待。时间到了,他将筵席摆开,替他们斟好了美酒,眼看着洞庭湖波澜起了又起,他折了一枝桂花等了又等,可他们还是没来,他却还在等待。他在山顶上,能像殷浩那样“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吗?
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因为心远,谢灵运心难远,就往深山里去,到山顶上去,以地远安身立命,缔造他山水诗的王国。“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这是美人要来的信号。他挂念天上,幽居山顶,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美人。西方流浪汉说,他们同戈多有约,戈多来了,他们就得救了。东方诗人说,他们同美人有约,美人来了,他就得救了,可美人却迟迟未来。
于是,西方文明在街头问道,戈多是谁?这一问,就回到了西方文明的根底——古希腊神谕:认识你自己。等待戈多,终归就是认识你自己。
而东方诗人与美人有约,也是相约自我。陶渊明“悠然见南山”,那“南山”就是自我,有了自我参与,李白才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谢与美人有约,可美人却不曾光临,于是他五心不定,立不住根本,忽儿“俯濯石下潭”,忽儿“仰看条上猿”,精神一飘浮,时光就游离。还没到晚上,晚风就起来了,吹得那么急,本来山里的阳光来得就慢,而且“光难留”,被急风这么一吹,阳光就跑得快,而白天就更短了。
急风吹林,似万马奔,踏破山顶,踏出满天星,为美人吟。
见“南山”,陶渊明“悠然”;等“美人”,谢灵运“飚急”……他把自己流放到孤峰,孤峰不正是他自己?人在最低处,却老想着最高位,他在诗里不安分。
生活中,他出身名门,恃才傲物,挥金如土,几死几活,公元433年,最终难逃妒杀,年仅49岁。
苏东坡诗云:“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自古江山说永嘉”,经坡翁这么一说,便说出一段楠溪江诗话。
九州大地,山川交织,人之于所居,多以血缘、地缘认知,能以文化认同如山东“邹鲁”者,以闽瓯言之,“永嘉”可算一个,其江山秀美,为人文渊薮,文而化之,尤其是东晋以后,北方士子衣冠南渡,使永嘉一带有“小邹鲁”之美誉。
谢灵运曾任永嘉太守,栖于楠溪中游,此地山水从此就被诗化了,就连瓯海之间,那三江汇流处形成的江心屿,自灵运赋诗后,历代诗人接踵而来,不是也成诗岛了么?此后,谢家子孙亦迁居于永嘉,为繁衍生息之故地。
一千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鹤垟村始迁祖谢诜五,从永嘉郡城沿楠溪江溯游北上,在中游转东岸溪山,但见东皋溪上,卧雪如白云错落,溪水在云脚下潺潺,一派行云流水的祥和。岸上,兰台山前霁雪融融,原来,这是一方向阳坡地,颇受阳光之宠,背靠兰台山若“锦屏叠翠”,挡住了凛冽的北风,前有溪水环绕湾过,三面环水的“金腰带”水系,似双臂张开拥抱着这块温暖朝南的坡地。
这位谢氏,便是灵运之裔,是几世孙?没算过。他终于走在先祖的进山之路上了。家族移民,将诗人的理想坐实。如今楠溪江中游的鹤垟村,仍为谢氏族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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